一、 坠落
咸阳宫的喧嚣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。最后留在耳边的,只有我自己那狂妄却又绝望的笑声,以及骨肉分离的剧痛。
当我再次睁开眼时,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殿,也没有那根被我匕首击中的铜柱。四周是漫无边际的灰雾,脚下是暗红色的泥土,一条浑浊的大河在远处无声地流淌。这里没有风,但我却感到了比易水更彻骨的寒意。
我知道,这里是黄泉。
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,左腿完好如初,胸口的八个血洞也不见了。但我手中空空如也,那把淬了剧毒的徐夫人匕首,连同那卷承载着燕国国运的地图,都留在了人间。
“荆卿,你来得好慢。”
一个声音从迷雾中传来。我浑身一震,这声音我太熟悉了。
二、 头颅的重量
那人站在忘川河畔的枯树下,身形魁梧,只是脖颈处有一道刺眼的红线。
“樊将军……”我的喉咙干涩。
樊于期转过身来,脸上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急切的期待。“荆卿,我的头颅,可曾换来那一击?”
我感到一阵比死亡更沉重的窒息感。我该如何告诉他?告诉他,我提着他那一颗价值千金、并在无数个深夜里令我愧疚难安的头颅,走进了咸阳宫,却在最后一步被一个药囊阻挡?告诉他,他的血白流了?
我低下了头,像个犯错的孩童:“图穷而匕见,我抓住了他的袖子,但我……失手了。”
樊于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,像风中的残烛。他沉默了许久,最终长叹一声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时也,命也。这或许就是秦国的气数吧。”
他没有责怪我,但这比责怪更让我难受。我们并肩坐在河畔,看着无数新鬼从桥上走过。
三、 懦夫与勇士
没过多久,我看到了一个蜷缩在河滩边的瘦小身影。他瑟瑟发抖,双手抱头,似乎还在躲避着咸阳宫大殿上那威严的目光。
“秦舞阳。”我轻声叫道。
这十二岁就杀人于闹市的少年,在人间最后一刻被吓得面如土色。听到我的声音,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泪水:“荆卿!我……我当时动不了,我的腿像灌了铅……”
“不怪你。”我在他身边坐下,看着黑色的河水,“那是秦国的朝堂,那是虎狼之穴。你只是个孩子,而我,自诩为天下第一刺客,不也一样把命丢在了那儿吗?”
秦舞阳哭了出来,哭声在死寂的冥界显得格外刺耳。我没有劝他,因为我也想哭。不为死,而为那种“功败垂成”的无力感。
四、 燕国的尘埃
地府的时间是模糊的。不知过了多久,河对岸走来的亡魂越来越多。他们的衣着我认识,那是燕国的士兵,还有蓟城的百姓。
他们带来了人间的消息。
“秦军破城了!” “大王杀了太子殿下求和!” “燕国,亡了!”
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钝刀在割我的肉。我看见了太子丹的魂魄。他不像樊于期那样平静,他在奈何桥头咆哮,咒骂秦军的残暴,咒骂父王的绝情,甚至在看到我时,眼中流露出一丝怨毒——那是对投资失败的愤怒。
我没有走过去与他相认。我突然意识到,在这个巨大的历史车轮面前,我、太子丹、樊于期,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尘埃。太子丹想要的是保住他的权势,而我想要的,或许只是为了报答那所谓“知遇之恩”的虚荣,亦或是为了成全自己“士为知己者亡”的名节。
只是这名节的代价,太大了。
五、 筑声如雷
又过了不知多少岁月,地府的沉寂被一阵奇异的声音打破。
不是鬼哭,不是狼嚎,而是一种击打乐器的声音。那是“筑”声。悲壮、苍凉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这声音穿透了迷雾,让无数亡魂驻足。
我猛地站起身,冲向河边。只见迷雾深处,一个双目失明的白衣人,怀抱着一把灌了铅的筑,跌跌撞撞地走来。
“渐离!”我大喊。
高渐离停下了脚步,他空洞的眼眶转向我的方向。虽然他看不见,但我知道,他听得见。
“荆兄,”他那张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“秦王……不,现在叫秦始皇了。我没能砸中他,但我把这首《易水寒》,在他面前奏完了。”
我冲过去,紧紧抱住这位老友。
“秦国统一了天下,”高渐离轻声说道,“六国都没了,书同文,车同轨。荆兄,我们阻挡不了那个时代,我们只是旧时代的殉葬者。”
我闭上眼,想起了易水边的白衣冠,想起了那碗烈酒。
“阻挡不了便阻挡不了吧。”我释然地笑了,指着前方那碗孟婆递来的汤,“渐离,人间太苦,任务太重。下一世,不要再做刺客,也不要再做乐师。我们就做一对在太平盛世里的普通酒友,可好?”
高渐离砸碎了手中的筑,那声音在黄泉路上回荡,久久不散。
“好。不复还,便不复还。”
我们并肩走向那座桥,将关于刺客、君王、复仇和家国的所有记忆,一饮而尽。